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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盧建銘


從2007年開始的「植-物新樂園」系列藝術行動,創作者的署名總是標示著「許淑真+盧建銘」,這些行動都是「共同創作」的嘗試。主要是源自2006年夏天,許淑真提議進行一個一年期的「共同創作」實驗。當時她除了說明了「共同創作」的精神和技術性的行動策略,更傳達了兩個清晰的訊息。


首先,「共同創作」先是排除「一種單純的媒材技術支援或合作」。她不是一個依賴固定創作媒材的藝術家,原本就比較不會受到媒材技術的拘束和限制;她在看似舞蹈的作品中,從知覺感官到內在精神更直接地配置在肢體之外(圖一、二);而在看似裝置的靜態作品中,卻能透過不在展示現場的身體勞動中,感受到綑綁在肉體內的精神掙扎(圖三)。對我而言,也被認為是綜合運用地景、建築、工藝、音樂、勞動形式和肢體樣貌等多樣的創作媒材,來表達「群體勞動」的地景美學。事實上,媒材的運用和表現始終都是創作歷程中重要的形式,但是也不會讓各類媒材本身的表現,逾越想要傳達的抽象精神,另外媒材的取用來自自我日常生活所接觸的任何材料,為了維持原有媒材的脈絡,作品總是有很強的裝置性。因此兩個人的媒材技術雖然有很大的差異,在共同創作的歷程中媒材技術自然會更加多元,但是共同創作從一開始就先確認,不應該讓共同創作成為一種單純的技術支援和合作。


圖一



圖二


有關溫度二三事》,2003年,許淑真+周佳欣,嘉義鐵道藝術村四號倉庫。在冰塊上肢體的感受直接傳達到觀眾的身上,她蒙上了雙眼,卻更能打開觀眾身體上的知覺;綁著羽毛的細橡皮線,透過舞者在舞蹈過程中穿梭足跡綑綁了現場的人,最後才釋放緊繃的細橡皮線。



圖三


將收集來的衣服,很仔細的燙好和折疊成一致的大小,雖然在裝置的現場看不到折燙的身影,但是對於曾經大量長期折燙過衣服的人,會感受到那種強迫身體勞動的忍耐極限,穿透過「強迫症」般的機械化身體,必須被匿名隱藏的痛苦,才能夠被身體所收容,而不致於崩解整個心靈。



其次,「共同創作」不是一種「跨領域」的概念,而是一種「破除領域」的概念。因為我們都擁有多重身分的資歷,所以思考馬上被引導到更深入或是更本質性的方向;先是談及不需要去探討兩人作品之間的交集和聯集的關係,因為不認為有藝術領域這件事,那只是所關注的事物,受限於既有日常及創作生活上的差異,「共同創作」的基礎應該要建立在更大的基磐之上,這個基磐就應該在一個更寬廣的田野世界中找尋,而不侷限於一些既定的創作議題型態。
因此,「共同創作」是從田野的考察旅行開始,最初主要集中在臺灣西南濱海地區,也就是台十七線公路所穿越的嘉南地區。當時我對這個地區已經十分熟悉,特別是因為曾經在台南地區發動過安順鹽場的文化保存及環境復育的社區運動。事實上從1996年開始,我就很刻意地在這個區域內到處走訪了,主要的根源是都市移民對原鄉身份和土地認同的探尋,也是在抗拒都市文明的馴化。這個動力來自青少年時期所建立的有關於自然和土地的兩種意識,一個是透過鄉土文學所引發對鹽分地帶的情感,另一個是延續著從小在溪流、森林和荒野中獨自探索的習性。
許淑真加入之後,擴張了原本侷限在鄉愁似的內容,也整個改變了田野考察的節奏和律動。同時透過她個人的特質,我看到一種「身體處境交換」的田野經驗,完全不同於我過去過於冷冽的特質。在田野過程中對土地直接的感受,以及對部落鄉民處境的交換,我們一絲一絲地顯現自身「身命」,在土地與社會之間像臍帶般密切的關聯。我們的身體,漸漸成為「地景」,我們的「身命」就是社會脈動的縮影;同時也自覺到我們自身蘊含的力量。
在這個地區的田野考察期間,延續著她原先創作所關注的幾個核心議題,幾個大的方向被伸展出去;除了透過與鄉民和大自然直接的接觸和交換,我們越來越能夠深入碰觸到更核心的部份之外,田野的領域也開始循著脈絡向外延展,不限在原初的領域了。



圖四


《地表繁衍》,2007年,許淑真+盧建銘,圖左及右上地點為石門鄉富貴角,右下為台北「新樂園藝術空間」。



圖五


《植-物新樂園計畫:台北市》,2008年,許淑真+盧建銘,台北「新樂園藝術空間」及周邊環境。



這期間最早關注的是女性在濱海地區的生存樣貌。特別是嫁入的女性,孤寂感越埋越深遂,但卻看似已經融入到部落社會和有凜冽海風的自然之間;日常勞動下沉默的身影,多樣碎花布下的妝扮,像迴游魚群般協調一致的笑聲節奏,堆積成為濱海地區的女性地景。另一部份是從越南嫁入的媳婦,依靠著一起來台的姐妹,寶貝的兒女,不斷更新的手機資訊科技,以及像候鳥般來往原鄉與台灣之間探親航班,維繫著跨越遠洋的兩個鄉土之間的情感流動。
其次才是西濱地區自然和鄉民之間的共同處境和樣貌。這個地方像陸地般被對待,所以被植進城鎮及工業區,也被植進電廠和垃圾焚化爐;都市廢棄的污水、垃圾和空氣,被排放到這片根本就排不出去的地域。從天上往下看,漁塭和鹽田的堤岸將這一片汪洋劃成細細碎碎的小塊水域;只要和漁民、鹽民一起浸泡在一天兩次漲退潮的潮溝裡,我們就會知道這一片廣闊的潮間帶會是什麼。一條穿越癌症比率最高地區的台十七線公路,也被稱為癌症公路,從中間劃過這的地域,到處伸展,也是我們最主要的田野考察道路。
我們開始紀錄自然地景上的動植物生存樣貌;逐一探訪紀錄各個村落,了解人們如何在潮間帶之間發展出能夠立足其間的生活樣貌。田野考察期間,我們也一起參與這裡的社區改造運動,這也使得我們可以更有效率的瞭解當地的情況。一天兩次的潮起潮落,伴隨著蚊蠅作息的日出日落,酷日寒風交替、候鳥南北往返的年冬,將一生的節奏交給廟會節慶的鄉民,慢慢地滲透到我們的生活當中,也成為我們田野考察的律動。
在這段田野考察期間內,許淑真有許多很自然就產生的小小的展覽或發表,有時就在廟旁,有時在路邊,有時就在社區開會的桌子上;透過她被大家認知的藝術家女生的身份,有時拿著錄音錄影的設備,有時展示著各種奇異而動人的物件,有時認真地參與大家的勞動。我很清楚地看到她嘗試將藝術家的創作物和身體自身行動,以更內斂的創作技術,回歸到更原初的媒介狀況,讓精神能跨過不同的身體和社會處境,而有更深層更實質的流動。
這兩項近似地理學和人類學的內容,撐開了實質的田野領域。田野考察的範圍也變得更大也更自由,特別是北部大漢溪河床地帶,北海岸台二線公路濱海地區,遷入到都市中的民族聚集地,大都市地區殘破地區的自然樣貌。也循著田野的脈絡上的地緣及議題,朝著其它國家進行探索,特別是前往越南探訪外籍媳婦原鄉的濱海地區,以及前往澳洲、香港、泰國、帛琉、雅浦和雲南等地。
「共同創作」的過程中,我們將合作的基礎架構在更穩固的田野上,也建立了田野考察紀錄的檔案庫。對於一個以自己的身體和行動作為核心的藝術家,田野檔案也同時看到了藝術家在其身處世界中的身影。
共同創作歷程中,我們找到了終極目標,就是投身在田野之中,會找到自我的「身命」,自己的生命就是融入田野的身體地景。


盧建銘

以環境生態為創作核心,跨學科整合。體認到許多社會問題都源於一個事實,即台灣的真實情況與特殊專業知識和技術有所衝突,希望在知識建構、專業技術、社會行動三方面為基礎來解決困境。他於2001創設台灣田野工廠,2005年成立台灣田野學校,以營利組織企管觀念來進行非營利組織的工作,主要業務共有三大類,第一類為「社區及生態保育運動」,第二類為「古蹟修護及文化地景保存」,第三類為「藝術村經營及公共藝術網絡」。2008年起與許淑真合作「植-物新樂園」一系列展演與行動,陪伴撒烏瓦知部落聚落社區重建及原住民文化復振,獲得第八屆台新藝術獎。目前任教於中原大學原住民學士專班。